近日,重慶市原市長黃奇帆所著新書《重組與突破》正式出版,書中輯錄了黃奇帆在重慶工作期間,每每遇到難題時,“以重組求突破”的思維與實踐。
引言部分提到的第一個案例,就是處置重慶城區的爛尾樓。
當時重慶主城區爛尾樓總投資達數十億元,涉及拆遷戶數千戶、銀行貸款30多億元。由于形勢複雜,且對民生影響極大,最後由重慶城投打響爛尾樓處置第一槍,通過重組打破資産僵局,最終實現了購房者、銀行、重慶城投、施工方等各方共赢。
更關鍵的是,通過重慶城投的示範作用,激發了廣大民營企業的參與處置爛尾樓的信心,到了後期甚至有摩根士丹利等外資企業參與,短短兩三年重慶的爛尾樓就被迅速消化。
盡管時過境遷,但重組的精髓即通過優化資源要素配置方式來提升綜合效率,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,對當前處置房地産、地方債務風險以及城投企業産業化轉型仍然具有極大的指導意義。
本文來源爲《重組與突破》,作者黃奇帆
點金爛尾樓
一座爛尾樓,36次上訪
重慶市委、市政府毗鄰辦公。報到當天,我路過市委大院,隻見門口圍着兩三百人,黑壓壓一片,明顯是上訪的。把自己安頓好後,我順口問了一句:“這些上訪群衆是從哪裏來的?”馬上有人回答:“是地鐵中心花園的上訪者。”
過了大約一個月,一天下午,我正在單位辦公,忽然聽到市政府門口吵吵鬧鬧,起身一看,又是一堆人圍着。一打聽,還是地鐵中心花園的上訪者。
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了,怎麽還沒解決?于是,我把當時分管穩定的辦公廳副主任叫到辦公室。他說:“這個地鐵中心花園是1992年開建的房地産項目,包括高層住宅、寫字樓和商鋪。1997年,由于開發商資金鏈斷裂,成了爛尾樓,1 000多戶居民的錢套在了裏面。爲了讨說法,随後4年裏,他們36次到市委、市政府上訪。市政府有關副市長、秘書長,大大小小的協調會開了不下20次,大家都感覺很棘手,拿不出有效的解決方案,因此隻能暫時把老百姓勸回家。可問題得不到解決,過一段時間老百姓又會來,如此反複,成了老大難。”
聽了他的簡要介紹,我初步判斷,這是一起爛尾樓壞賬造成的信訪積案,就接着問:“按照你掌握的情況,這個項目是否存在嚴重的資金‘跑路’,就是開發商有沒有拿銀行貸款去炒股、賭博,造成項目虧空?構不構成刑事案件?”這位同志回答:“開發投資量與實物量大體平衡,開發商的資金基本沉澱在項目上了。”
開發商玩的是“空手道”
我當即決定:“你通知項目相關單位,包括銀行、施工單位、房管局、重慶市建設委員會(簡稱市建委),還有法院、公安等方面的同志,今晚七點半開會,我先聽聽情況。”
晚上七點半,我一進會議室,就看見房間裏滿滿當當坐了70多個人。我之前隻是說“相關單位”,怎麽會有那麽多相關單位?原來這件事前後協調了20多次,各方面的單位、部門都攪了進來,全成了相關單位。
見狀,我就讓大家分别發言,報告地鐵中心花園糾紛的來龍去脈。
原來,地鐵中心花園的開發商是個小老闆,玩的是“空手道”,其本身資本金不足,完全靠負債造樓。這個項目位于解放碑,建築總面積近10萬平方米。1992年,重慶工程造價比沿海地區低得多,每平方米僅2000多元,整個項目建完要花2億多元。那麽這個小老闆是怎麽運作的呢?
首先,征地動遷要補償。他跟居民說:“暫時先不補償,你們到親戚朋友家裏借住,等3年後房子造好了,我給你們分新房。3年過渡期裏,我每年再給你們動遷費15%的高利息。”既然有錢拿,将來還能住新房,那麽動遷居民自然樂意。而且,最初3年,大家确實拿到了高利息,所以相安無事。
其次,工程建設要花錢,他就用土地作爲抵押向銀行貸款。銀行答應貸給他1.64億元,但要求利息必須是15%,而且放款之初就扣一年利息,即2 400多萬元,這就是俗稱的“砍頭債”。他饑不擇食,當即答應,從銀行拿到了1.4億元。
最後,還差6000多萬元,他就搞售房返租,承諾20%的回報率,這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非法集資。于是,800多戶購房者上了套。
等勉強湊夠了2億元,他就開工搞建設。但房子剛剛建到七八層時,建築施工就用了1億多元,而支付給動遷群衆、售房返租戶和銀行的高利息,又用去幾千萬元,因此資金很快就見底了。1997年,銀行見開發商連續兩年都不能還本付息,遂起訴到法院,申請凍結資産。這樣一來,開發商徹底變成了窮光蛋。老百姓的高利息沒了着落,就找他算賬。後來發現找他沒用,就開始到政府上訪。這個項目涉及1 000多戶老百姓,3000多人,每次隻要出動10%,就是300多人,足夠“包圍”市政府了。因此,1998年以後,關于地鐵中心花園的集訪就沒間斷過。
慣常辦法行不通
其實,這件事性質很明确,就是項目業主騙了百姓、坑了銀行。按照慣常思維,有兩種辦法。一是把開發商控制住,強制開發商還錢。但現在開發商沒有錢,抓了也沒用,死扣還是解不開。二是爲了社會穩定,政府出錢兜底。但當年市級預算内财政收入還不到100億元,财政本來就吃緊,沒錢兜底。再說,政府有錢也不能這麽做,因爲這麽做毫無道理。既然兩條路都走不通,事情就僵住了。大家都想解決,但都束手無策,開了20多次協調會也沒能破局。各方膠着,都沒有辦法。
打破僵局隻能靠重組
我邊聽大家發言,邊思考。地鐵中心花園位于重慶最好的地段,如果10萬平方米的房子能建造好,當時可以賣出4億多元,是物有所值的。但問題是,開發商東拼西湊的2億多元,其中一半以上付了各種高利息,現在還拖欠銀行貸款本金1.64億元、拆遷戶補償款和售房返租戶購房款1.2億元、施工單位工程款3 000萬元,加上1997年以後拖欠的銀行利息和老百姓的利息、租金6 000多萬元,總共是約3.7億元。同時,要建好房子,後續還得花6 000萬元。如果有人接手,總計需要投入4.3億元,而房子賣完大體可以回收4億多元,基本沒的賺,哪有人肯幹?
重組追求的是多方共赢,任何一方的利益嚴重受損,重組都推不動。具體到這個項目,戰略重組者是“救生員”,即便不求賺大錢,起碼也要有利可圖;銀行貸款是國家資産,也不能血本無歸;老百姓掙錢不易,更不能讓他們承擔壞賬。按照這樣的邏輯,我提出了解決方案。
第一,銀行貸款本金要收回,但高利息取消。面對空手套白狼的房地産商,銀行違規放高利貸,搞的還是“砍頭債”,本身運作就不規範,理應予以糾正,使其受到懲罰。而且,爲了維護社會穩定,拍賣爛尾樓所得的款項要優先清償老百姓和工程隊的欠賬。那樣的話,銀行1.64億元貸款的本金清償率可能低于10%。所以,我告訴銀行,這個企業是個“要飯”的企業,如果重組,銀行還有可能收回本金和國家法定的正常利息,就别指望收取高利息了。那天,經過認真的讨論,銀行接受了100%還本保息的方案。
第二,拖欠施工單位的3 000萬元工程款必須如數償還,否則就會出現欠薪連環套。對此,施工單位當然滿意。
第三,足額償還老百姓的1.2億元補償款和購房款,但15%~20%的高利息不能作數。按照中央治理金融“三亂”的清償政策,對售房返租戶隻能還本。拆遷戶則按照補償款加銀行法定利息來清償。因此,如果老百姓曾經有3年收到過15%~20%的利息,那麽必須從補償款裏抵扣回來。總體上,歸還老百姓的部分,連本帶息大概是1億元。
這三個減法算下來,項目債務就由3.7億元“消腫”爲2.1億元。戰略重組者隻需支付2.1億元就能拿到産權,之後再花6000多萬元把房子建好,總成本也不過2.7億元。而建好的房子出售時,應該可以賣到3億~4億元,總體上有利可圖,重組者自然就有動力。
這個“燙手山芋”國企要先接
重組思路定了,下一步最重要的是找人接盤。按理說,處理爛尾樓有利可圖,如果有民營企業老闆願意挑頭,肯定首先讓民營企業來做。但當時沒人相信爛尾樓裏有“黃金”,都認爲這是“燙手山芋”,避之唯恐不及。否則,問題早就解決了,老百姓也不用經年累月地上訪,市政府更不用一次次開會協調。
其實,這樣一個矛盾多、問題複雜的爛攤子,也隻有讓國有企業來接盤才能“普度衆生”。當時,重慶市城市建設投資(集團)有限公司(簡稱城投公司)的負責人就坐在我對面。他也是剛到城投公司不久。我對他說:“這2.1億元你出,明天就把樓盤接過去,春節前先還掉欠1000多戶老百姓的1億元。”這位負責人聽了我的指令,看起來很驚訝,明顯不願意蹚這趟渾水。他說:“黃市長,你不了解情況……”我打斷他的話:“過去不了解,現在了解了,你按指令辦就行了!”
他本來還想說什麽,聽我這麽一說,面對我這個新來的副市長,也不好再開口。其他人也不再說話了,隻是暗自交頭接耳。
短短一個多小時,我就做出這樣的決定,現在回想,當時很多人肯定覺得這個決定是輕率的,甚至是荒唐的。
結局皆大歡喜
這件事是2001年11月中旬定下來的。在随後的一個多月裏,欠老百姓的1億元被陸續分發到了1000多戶老百姓手中。
到了2002年1月,我印象中正好是重慶市人民代表大會閉幕的時候,地鐵中心花園的拆遷戶再一次來到市政府。他們送來了一塊匾,感謝市政府幫他們讨回公道,了卻了多年心願!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來訪,這件事從此風平浪靜。
後來的事情還有一點戲劇性。實際上,城投公司并沒有真的掏出2.1億元現金。清償老百姓的1億元,當然是城投公司直接掏腰包。然而,欠銀行的8000多萬元,由于債務主體變更了,銀行對城投公司這個新業主很有信心,不急于馬上收回貸款本金,甚至還願意再借給城投公司幾千萬元,幫助其把樓建造好,城投公司可以等房屋銷售變現以後再還錢給銀行。拖欠建築施工單位的3000萬元工程款,由于施工單位不着急要錢,隻要求繼續承建工程,這樣施工單位最後拿到的錢遠不止3000萬元。所以,城投公司真正需要立馬掏腰包的,就是給老百姓的1億元。城投公司通過處置這個爛尾樓項目,還賺了一筆錢。最後,這成了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。
這樣一個具體的重組操作,解決了一個久拖未決的信訪積案,既給市委、市政府分了憂,又指揮國有投資平台救苦救難,表現出了應有的擔當。
由點及面的大突破
其實,當時像地鐵中心花園這樣的爛尾樓,重慶主城就有70多座,都是難啃的“硬骨頭”,在120多個“四久工程”裏占大多數。它們積累了200多億元的銀行壞賬和大量的社會矛盾。2001—2002年,當你站在重慶萬豪酒店的樓頂時會發現,在重慶最繁華的解放碑地區,幾乎每座高樓周圍都有四五座爛尾樓。地鐵中心花園隻不過是其中一個普通案例,但它的成功處置起到了良好的示範作用。自此,國有企業開始介入爛尾樓處置。當看到國有企業處理了10多座爛尾樓以後,民營企業也發現,爛尾樓并不都是“燙手山芋”,處置過程中也有“黃金”,于是紛紛跟進,後來就連一些外資企業如摩根士丹利也介入進來。在此後的兩三年裏,重慶的爛尾樓通過債務重組被快速消化,最後變成了一處處亮麗的城市風景。
(本文來源爲黃奇帆新書《重組與突破》自序)